文/欒丕綱
1999年11月到2001年7月,我跟隨葉真老師做博士後研究員。這是我生命中一段非常重要的經歷。若沒有這段經歷,我可能不會在大學教書,而這是我最喜歡的工作。說這一段經歷讓我浴火重生並不誇張,因為我內心的感受正是如此。我現在的人生觀與科學研究觀都深深受到葉老師的影響。
1998年10月的某一個週末下午,我拜訪中央大學物理系的李弘謙教授。當時我在宏碁電腦(Acer)公司汐止總部上班,做的是 EMI (電磁輻射干擾)工程師。會去找李弘謙教授是因為我想結束無聊的上班族生活,去他那兒做有挑戰性的博士後研究員,而李老師是我唯一認識而可能幫助我的人。我在新竹清華大學念博士時,他與清華物理系的顏晃徹教授共同指導我做 Yang-Baxter方程與「量子群」(Quantum Group)的研究,而我當兵之前也跟他做過一陣子博士後。當天有好多位中大物理系的老師在李老師的住處聊天。葉真老師也是當天這些年輕老師中的一位。我當時不認識他,只知道他還很年輕,牙齒不太整齊,喜歡發表意見,有一個西班牙的博士後 Alberto,而這個博士後還娶了個臺灣姑娘。這就是當時我所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當年12月,我如願來到了中大跟李老師做研究。剛開始時我非常高興,因為終於可以擺脫上班生活的一成不變。可是我卻未警覺到李老師已經從一個數學物理學家變成一個生物物理學家,研究主題也從我所熟悉的「繩結理論」與「統計模型」變成了我毫無概念的「蛋白質折疊」與「基因序列分析」。當時我對這些差異並不介意,因為我已經沒有退路,不可能再回產業界了。由於年紀不小了,所以我下定決心要不顧一切努力在學術上衝刺。幾個月後,我才發現生物學不是我該走的路,我並沒有做生物研究的天份和熱情。況且我還想到了投資報酬率的問題,而那是我從前沒想過的:我缺 paper,必須要快速累積學術成果。看著我在清大的師弟林德鴻走出了自己的路,學術論文一篇篇的發表,我感到極大的壓力。這時我想到了葉真老師。他出 paper的速度實在令人驚嘆,很令我心動。我聽說Alberto帶臺灣老婆去義大利定居,葉真教授又缺一個博士後了。於是我在1999年暑假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我要跟隨葉真老師做博士後研究。做這個決定是痛苦的,但卻是我人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抉擇。我非常感激李弘謙老師的寬容,因為雖然換老闆的過程中我的心裡倍感煎熬,但我終究還是如願了。
當初找葉真教授做研究是經歷了一番長時間的心理掙扎的。他來自海峽對岸,是我從來沒接觸過的「那邊」的中國人。號稱是外省人第二代的我,父親來自青島市,卻從小在臺灣求學與長大。中國大陸?我連一次探親都沒去過。其實,若我真去大陸探親,那才真是頭大呢!什麼五爹、三叔、大媽、二嬸、四哥的,這麼多親戚,又那麼陌生,想到就覺得可怕!過年的時候,「那邊」打過來拜年的電話,對我就像是一個燙手山芋,我避之惟恐不及。要對一個沒見過的親戚表示虛偽的友好,真的是好難啊!其實,不管是不是親戚,要放下心中的陌生感,勇敢去接觸,對我而言非常困難。想到兩岸隔離了幾十年,各自在不同的政治體制下發展,而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所受的教育又如此不同,這些就足以讓我卻步。我對對岸的認識是膚淺的。我只能藉著讀一些簡體字的科學書籍,瞭解到「激光」就是「雷射」,「計算機」就是「電腦」,「分立性」就是「離散性」,「克隆羊」就是「複製羊」,以及「因特網」就是「Internet」等等零散的知識;至於其它方面,我一概不知。和他工作會如何?他會不會很難相處?我能學到什麼?這些問題當時一直在我腦海裡盤旋,放心不下,所以我就去問了幾個人。基於關心,有人給了我「請三思」的建議。我仔細分析了那些人的話,發現就學術能力而言,沒有人給予負面評價。關鍵似乎是葉真教授說話太直接,有時候甚至傷了人也不知道。我告訴自己:「好吧!這只是個小問題,我可不是那麼容易受傷的。況且我很清楚我最想要的,就是快速累積學術成果。」於是我走進他的辦公室,告訴他:「你不是缺一個博士後嗎?我來吧。」
當時,造成臺灣重大傷亡的921大地震剛過,一切都還在復原的氣氛中,我的心也是。放棄了電腦公司的固定工作,找了一個聽說脾氣不好的老闆,把自己放進一個不可知的未來,許多人一定認為我瘋了。我的心卻很清楚:這是我唯一的機會。若說這叫作「破斧沉舟」,那我的船好像真的要沉了!然而,一切都不能阻擋我的決心。那時葉老師做的是「聲波多重散射」的古典物理(Classical Physics)研究。所以,我的決定至少意味著兩件事。第一,我在修讀博士學位期間所學的那一些數學物理知識全部都用不著了。其中包括剛剛所提到的「繩結理論」、「量子群」,以及其它像是「量子場論」、「微分幾何」、「孤立子」等等。我因此再也不能緊抓著熟悉的東西唬人。第二,我得寫程式。很不幸的,這是我將近十年沒做過的事,所以一切得從頭開始。最重要的是,葉真老師是個超級急性子,他是不可能等著我慢慢學的,所以我的壓力真的很大,每天都得跟時間賽跑。其實當時還有更麻煩的事。我女友的弟弟重考大學,租了我住處樓上的一間房間,而我每天晚上花好幾個小時幫他溫習功課。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葉真老師,怕他認為我研究不認真。可是我每天下午五點多都會提著我的Notebook電腦離開辦公室。葉老師會怎麼想,我其實也猜得到。
我與葉老師合作期間的工作成果正式在國際期刊上發表的其實只有三篇。這與當初的預期似乎不太一樣,可是我學到了獨立做研究的方法,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在接觸葉老師之前,我一直把做研究想得很難。我會讀許多的papers,弄懂很多的東西,卻一篇 paper 都寫不出來。我總是想瞭解所有別人用過的方法,又貪心的想一次就把所有問題都解決掉,卻什麼都解決不了。葉老師常笑我是「都在推導恆等式」。他讓我覺得特別神奇的是他不須要讀太多的東西,而是用我們手邊已有的工具,直接面對並解決問題。他也讓我知道不必一次解決所有的問題,而是在解決小問題中,加深對大問題的認識。他不相信權威。事實上,他是我曾遇過最不相信權威的人。他總是不厭其煩的扮演「啄木鳥」的角色,挑出各領域理論中「似是而非」的壞蟲,刺激人們去作更深入、更全面的思考與批判。受過這番訓練後,我驚奇地發現原來懂普通物理(General Physics)就已經可以做許多研究。這好像回到了我兒時「玩科學」的那個單純的時代,我因此受到極大的鼓舞。即使後來我離開他去別的地方做研究,這些經驗仍然能有效地幫助我。
除了工作非常有效率,有方法之外,葉老師也是很有思想的人。綜觀他的研究,核心思想就是「波動」。從早期的超導研究、魚群探測、海洋聲譜、冰山摩擦,到近期的Anderson 局域化、光子與聲子晶體、負折射率,水波等等,無一不與波動有關。這其中又以 Anderson 局域化最為他所關心,是他最想做一輩子的主題,可惜他無法完成這個心願了。他曾經告訴我要做有爭議性的題目,因為有爭議性代表還有許多東西值得思考,而物理就在那裡。這也可以解釋他為何會做負折射率的研究。我想起楊振寧教授曾勸年輕人做研究不要做「強弩之末」,這跟葉老師的說法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葉老師的哲學思想也是一絕。有時候他會用很誇張的言語,表達他對物理世界的理解。雖然他的表達方式是物理,但我認為這部份應該算是哲學。他會跟我說「魚群就是波色子(Boson)」,或者「古典波和量子波是一樣的」;而我就會回他一句「可是它們(魚)不相容」或是「古典波沒有機率詮釋」。其實他要表達的東西很簡單,不過是「物理原理的通用性」而已!正是因為他對波動現象的通性非常瞭解,所以對別人而言是不同的研究領域,在他看來根本就是同一個領域。短短數年,他的研究輕易的就囊括了從波局域化到聲子晶體,再到光子晶體,以至於負折射率的種種主題。有了這一層認識,相信大家就不難理解為何葉老師會試圖用耦合系統的「合作現象」(Collective Behavior)解釋大腦的功能了。其實葉老師最在意的是物理理論的中心思想是否正確與一致(self consistent),而視其它細節為次要的。這有點像愛因斯坦尋思「上帝如何建造宇宙」的精神。
前陣子我有一件事搞不懂,那就是為何我的兩位指導教授顏晃徹教授與葉真教授都因癌症去世。這裡面有什麼意義嗎?我苦思良久,唯一能得到的結論似乎是:我必須學會獨立自主,走出一條自己的路。葉老師走了,我不再能跟他「吵」物理,但是他對我的影響將會永遠留在我的心中。我衷心盼望那些影響將有機會再度發光發熱,並藉由我活出一個不一樣的味道。
作者簡介
欒丕綱,中央大學光電所助理教授
mailto:pgluan@ios.ncu.edu.tw
- Jun 19 Sat 2010 11:08
與葉真教授玩物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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