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芝加哥大學
楊振寧(Zhen Ning Yang),物理學大師,諾貝爾獎獲得者。1957年由于與李政道提出的“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恒”觀念被實驗證明而共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其于1954年提出的規范場理論,則于70年代發展成為統合與了解基本粒子強、弱、電磁等三種相互作用力的基礎;此外並曾在統計物理、凝聚態物理、量子場論、數學物理等領域作出多項卓越的重大貢獻。
各位同學,我是1929年七歲的時候搬到清華園來居住的。我父親那時候在清華物理係當教授。清華和北大那時候都比現在小得多。我估計清華園的面積只有現在 的十分之一。兩校門南邊那條河,是當時清華的界線。從西直門、動物園一直到北大和清華中間,基本上都是一些農田和農民的房子,還有一些小鎮。那時候電影院 都在城裏,所以我還記得很清楚,每個禮拜清華都在這個大禮堂裏演一次電影,所以對于這個大禮堂我當時是很熟悉的。我在清華從七歲到十五歲一共居住了八年。 方才我走進這大禮堂,推開大門一進來,我就聞到了大禮堂的味道,這個味道跟七十多年以前我所聞到的味道是一樣的。所以你們可以想到,我對清華很多地方有非 常親切的感覺。
當然,世界變化很大了。1938年到1942年我在西南聯大念物理系本科生的時候,全系加起來,連研究生在內,不到50個人。我想今天的規模應該是當時的 十倍甚至二十倍。當時正值抗戰,我們居住的條件,教室的設備,圖書館的情形,都簡陋得不得了。可是也許跟今天你們最大的分別,還不是這些,而是整個氣氛不 一樣了。那時正在抗戰,常常有日本飛機來轟炸,前途是很不樂觀的,我們每個人的前途都籠罩著憂患意識。相比而言,你們今天生活的時代實在是一個大時代,我 相信你們每一位對于這一點都有應該有的認識。
我後來去美國學物理,下面我給大家講講我去美國學的研究院的物理和你們今天所面臨的物理之間的重大分別。我是1945年去的美國,從物理學發展的觀點來 看,20世紀頭三四十年,是歷史上的一個黃金時代。因為當時大家知道,19世紀Maxwell[1]、Boltzmann[2]和Gibbs[3]創建了 電磁學和統計力學以後,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出現了很多的不能解釋的事情,那個時候開爾文勳爵(Lord Kelvin)曾經作過一個演講,說是物理學的天空裏頭有幾朵烏雲[4]。如果你看到過1904年在聖路易斯開的一個國際討論會的記錄,你就可以知道那個 時候整個物理學有垮臺的危險。因為在19世紀人們雖然了解了很多東西,尤其是電磁學和統計力學方面的,但是仍然存在不能解釋的現象。最重要的兩個現象我想 大家都知道,一個就是Michelson和Morley[5]的實驗與以太的觀念有直接的衝突。另外就是一個電子在原子裏繞著原子核轉,它隨時都有加速, 一個加速了的電體應該隨時有輻射,所以能量就越來越減少。這樣的話,繞著原子核的電子就應該越來越轉到裏邊去,因為它的能量變小了,最後就要撞到原子核上 去。而這種現象跟當時的實驗是完全不符合的。人們當時完全不懂這個問題。這在當時是一種困擾,不過在今天看來是一個機會。是什麼機會呢?就是人們可以根據 這種現象創建出來新的、革命性的原則。大家知道在20世紀頭30年產生了“三大革命”:狹義相對論、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這些都不僅是物理學上,而且也 是人類歷史上的高峰。我到美國去的1945年可以說這個高峰已經過了。可是這個高峰帶來的一些新的,從前不能想象的東西發展出來了,所以我在國內外給一些 學生演講時常常說從物理學的發展史來講,20世紀的前三十年是一個黃金時代;我去美國以後,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二三十年是一個白銀時代。白銀時代 不能夠跟黃金時代比,就是沒有像產生黃金時代的那“三大”,那種觀念上的大革命。但是能夠做的事情也是很多的,比如核物理、原子、基本粒子的構造、固體物 理等領域的新發現,以及激光的發明,都是1945年以後的二三十年裏的輝煌成就。
了解了上面這些以後,我們可以問,今天在座的各位同學面臨的物理學的前景是什麼樣的呢?以後的二三十年物理學將向什麼方向上發展呢?我想這個問題對于你們 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因為你們將來的工作就與這個問題的回答有密切的關係。當然對于前途沒有人能夠講出來百分之百準確的語言。但是我想能看清楚的是,以後二 三十年物理學發展的性質和剛才講的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都不一樣了。為什麼不一樣呢?因為物理學的學科前沿現在變得非常廣。之所以變廣了,就是因為剛才所講 的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拓展了物理學的前沿。這種寬廣對于你們有壞處也有好處。壞處是什麼呢?極寬廣的領域會使得你們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向什麼方向上發展。 好處是什麼呢?如果你在眾多的方向中選擇了適合你的道路的話,你可以做很多事情。今天能做的事情,比起20世紀初,比起我在作博士後的時候,要多得多,而 且今天學術和社會的關係更密切了。講得通俗一點的話,就是現在發財的機會多了。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打開的新門路多得不得了。你如果找著了某一個門路,就可 以做出很大成就,創造很多財富。這是一種困擾,但同時也會帶來機會。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必須對這一點有所了解,知道今天物理學前沿的發展跟20世紀前80 年不一樣了。
如果你對這一點不了解的話,對于你將來選擇道路不利;如果你接受我剛才所說的話,就會得出一個推論。這個推論就是,你必須要講究學習的方法,這也和傳統的 方法不一樣。大家都知道,愛因斯坦1905年寫了幾篇革命性的文章。他那時候專注于幾件事情,對每一件事情他後來都作了革命性的貢獻。一個是光子;一個是 狹義相對論。現在我們知道愛因斯坦和他的第一個太太在1900年前後還處在戀愛時期,他們的來往信件,現在被人發現了,發表出來。如果你看過這些歷史材料 的話,就會發現,早在1899年的時候,愛因斯坦就已經對電動力學產生興趣了。那個時候的前沿問題比較專一,比較少,加上他有能力,有見解,又選擇了這個 題目,所以就有了大成就。今天不是這樣,今天講不出來物理學領域中在未來十年或者二十年內會有巨大發展的某個方向。所以正如我剛才所講的一樣,這一點對你 們選擇前途是一種困擾。不過認識了這一點以後,你就會知道自己應該採取什麼樣的對策,那就是必須要把興趣放廣放寬。如果你還只是對著一兩個方向走的話,那 你的機會就會很少。
在這一點上中國的學習方法跟西方的,尤其是美國的學習方法有著根本的分別。中國的學習方法受中國教育哲學的影響,一直是讓小孩子向專業的方向發展。這跟美 國的傳統是很不一樣的。美國比較放任,讓孩子自己去發展。這種分別到了大學時代以後就會看得很清楚。美國的大學生,一年級的大學生,他們的興趣平均起來很 廣,所以他們什麼東西都懂一點。他們的網散得比較廣,導致的結果就是他們不會考試,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中國的學生非常會考試,為什麼呢?比如說中國的同 學在中學學習三角,會做很多習題。而美國的中學生雖然也都知道正弦和餘弦的定義,但是他們不會做習題。他們接受的是一種比較寬泛的知識,而沒有深度。你們 必須要了解,這兩種方法的教育結果是各有短長的。從考試的角度講,那當然中國的教育方法是非常好。大家都知道現在從中國到美國去念書的學生是非常之好的, 比如我聽說柏克萊加大有一個美國學生回家之後父母問他選了什麼課,問他有沒有選一門很重要的課,他說沒選,父母問他為什麼沒選,他說我在選課的地方看到有三個 中國學生都選了這門課,我就知道我不宜於再選了。雖然如此,他們知道的東西卻非常多,知道很多領域的一些東西。對此我自己也有一些親身體會,而且不是自今 日始,我去美國念書的時候,就看到過這種現象。我還記得很清楚,我1946年初住在芝加哥一個叫International House(留學生公寓),當時有很多研究生住在裏邊。芝加哥大學的附近有一個溜冰場,冬天可以溜冰。我去溜冰的時候遇見了一個數學系的同學,叫萊布尼克。溜完冰以後我們談得很投機。于是他就到我的屋子裏去了,結果我們一直談到了第二天天亮。他走了以後,我覺得這個人簡直不得了,他知道很多我從來沒聽說 過的數學和物理學領域裏最新的東西。你到美國去的話,常常會看到這樣的同學。可是很快我就發現,原來他對于自己所講的那些好像頭頭是道的東西,根本就不太 懂,知道得比較膚淺,所以等到後來考試的時候,中國學生所接受的嚴格訓練的好處就顯示出來了。那麼是不是他們這種辦法就絕對不好呢?不然,這種辦法也有好 處。而且這種好處在當今狀況之下,就是像我剛才講的門開的很多,不同學科的交叉領域所能產生的重要結果多的不得了的情況之下,美國學生的學習方法就發生了 優勢。我給你們舉幾個例子,我想大家如果自己沒有做過CAT-scan(層狀掃描,俗稱“CT”)的話,那麼你們的父母或者祖父母一定做過。CAT- scan的發明者有一個物理學教授,他對于計算機很感興趣,對于醫學也很感興趣,又研究過理論的X光效應,就把這幾種研究綜合起來,後來就發展出了 CAT-scan,並且得到了諾貝爾獎。再比如去年得到諾貝爾獎金的是NMR(核磁共振Nuclear Magnetic Resonance,NMR),現在叫MRI(磁共振成像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MRI),這個MRI得獎的一個人叫做勞特伯(Lauterbur),他跟我在Stony Brook(紐約大學石溪分校)是同事。他比我年輕,是化學係一個年輕的助理教授。當然因為他是化學家,所以對于MRI的技術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也對計 算很感興趣,而且他也吸收了CAT-scan的基本觀念,因此他就想我為什麼不能夠也做一個scan,使MRI也可以scan癌細胞。于是他想了一個很聰 明的辦法,就是使用了一個梯度磁場。這是一個很妙的見解,如果你不懂的話,你可以隨便找一位老師,五分鐘之內,對于梯度磁場為什麼可以解決scan這個問 題你就懂了。他只用了一個小試管和一個梯度磁場,結果今天的MRI 就誕生了。這個故事告訴你們,今天的方法多得很,如果你的興趣廣一點,你就可以把好幾個東西綜合在一起,然後得出來從來沒有過的事物或者見解。所以在今天 的情形之下,每一個人都值得向廣義的方向去發展,這一點對于中國教育體制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尤其重要。
剛才朱教授講了一件事,我聽了以後覺得很驚訝。他說系裏現在準備開設學術報告課,希望每一個研究生都去聽,聽說有些研究生反對,我認為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的。因為假如一個學期有十次學術報告,就算你去聽十次,花了二十個鐘頭,而二十個鐘頭的投資是很少的。我知道在美國也有這樣的現象,很多同學不喜歡參加學 術報告會。比如說在Stony Brook,每個禮拜都有一個學術報告,很多中國同學不去,我就問他們為什麼不去,他們說我去了也聽不懂。我說我去了也常常聽不懂,可是這沒有關係,你這 次沒聽懂,過了三個月再去聽另外一個講得稍微不一樣的,連續聽上幾次,就會有所收獲,而這種收獲是非常重要的。我給這種學習方式起了個名字,叫做滲透式的 學習。中國傳統的教育方法不注重滲透式的學習,而看重灌輸式的學習,也就是猛攻,這當然是有它的好處的,可是滲透式的學習也是非常重要的。你看一個小孩 子,為什麼學語言學得很快呢?不是因為他聽懂了每一句話,而是因為他聽了一句話,過了幾個鐘頭又聽了一句話,他逐漸把每句話都綜合起來,就懂了。這種學習 方法到一個人年齡變大的時候就漸漸喪失了。而我認為這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學習方法。尤其是在需要的知識越來越廣的情況下,這種方法對研究生是很重要的。所以 我覺得每一位研究生為了他們自己,應該非常願意地去聽每一節課,每一個學術報告。不懂沒有關係,聽多了之後就自然會有一些收獲,這是非常重要的。至于說你 是不是要服從係裏的規定去聽,我覺得一學期花二十個小時去聽並不是一個很大的投資。關于這一點,在美國和在國內各個地方演講的時候,我都再三講。我還覺得 有許多值得看的科普書,我特別推薦的是Scientific American(《科學美國人》), Scientific American 現在逐期都有英文的翻譯,你們去看看這個我覺得是非常有用的。讀這本書你們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因為裏面的內容不止包括物理,還有很多生物學方面的知識。某 個領域的文章也許你今天看不懂,但是過半年之後你又看了另外一篇,連續看上一兩年,你就會對那個領域的東西多一些認識。總而言之,我要講的就是,今天學術 的前沿就是向寬廣方向走,向交叉學科的方向走。每個同學必須了解這個形勢而盡量地拓寬自己的興趣。 我知道清華學生的學習成績是很好的,所以我相信你們在這裏畢業以後,在得到學士學位、碩士學位或者博士學位以後,在幾十年以後當你們回憶起來時,會覺得清 華的學生時代是很難忘的。
答同學問部分:
問:我是研究生,如何處理與導師的分歧呢?具體地說,自己的研究興趣得不到導師的支持,自己又覺得沒有能力單獨研究自己感興趣的問題,此時應如何處理?
答:這位同學有一些困擾,他不是第一個遇到困擾的學生,我想所有研究生,或者說絕大多數研究生在做研究生的時候都會遇到一些困擾。剛才朱教授念了一部分黃 昆給我寫的信。他之所以給我寫一封很長的信,是因為在那之前我給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我現在沒有副本,所以我記不太清楚自己那封信裏寫了什麼。不過從黃昆 這封信的口氣上看,很顯然我當時是不太高興的,覺得有點失望。那麼我當然還記得我那時候在做什麼,那是1947年的事情。我在去美國的船上就曾想,我到美 國要做什麼方向的研究呢。我對自己說,我在國內沒有學過實驗物理,所以到美國以後我要去寫一篇有關實驗物理的論文。到美國以後的幾個月,我就到了一個叫 Allison教授的實驗室,當時他正在搞一個四十萬電子伏的加速器。我在那個實驗室裏呆了一年半左右。那一年半我做得不太成功,1947年給黃昆寫信的 時候正是我有點彷徨的時候。現在我看黃昆的回信覺得他當時也有一些彷徨的地方。現在得到黃昆的同意,我特別把它發表出來,是因為就像我在最後一句話中寫的 一樣,就是希望今天的研究生能夠從我和黃昆的信中得到一些鼓勵和啟發。什麼啟發呢?原來研究生的時代有些失望的、不太愉快的、彷徨的感覺是很正常的,不必 覺得是世界的末日到了。
如果和導師的關係不好,怎麼解決呢?這個我想沒有固定的辦法。我不太清楚清華在這方面的規章,在美國,假如有學生跟導師關係不好的話,那麼學生可以去選另 外的導師,沒有導師可以拴住學生。沒有說,如果他原來的導師不同意,他就不可以改換導師。假如這個學生在平時做研究工作的時候已經學習了一年的課程,而且 學得還比較好,那麼他去找別的導師,別的導師對他的印象也很好,那麼就很可能有人願意接受他,這樣的情形屢屢皆是。我知道國內過去對于研究生換導師、換專 業、甚至換係有很多很復雜的規章,對于這些規章我一向覺得宜于放寬。我在Stony Brook教了幾十年書,就看到有的同學做得不開心,但是換導師以後很成功。
我自己有一個研究生,叫余理華。他是1980年左右到Stony Brook的。他現在做得非常成功。他去了以後就做我的研究生,他的特點是自己有非常強的自我鑽研的習慣。很快我就發現他對我讓他做的工作不太感興趣,他 想研究的問題是量子力學對于測量的解釋是不是對的。所以他就來和我談話,說他在國內文革的時候被下放到農村去,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所以對此很感興趣。我 跟他說你可以寫一篇關于這個問題的論文,但是這個領域太冷了。你如果做這個方向的研究,我可以將來同意你得到博士學位,但是最後可能找不到工作,我不讚成 你研究這個。我還記得當時他非常不高興,我們堅持了很久。後來幸虧他對于另外一個東西又發生興趣了,是關于加速器的設計,並且在那方面獲得了博士學位。這 是我非常讚成的,而且他在那方面現在做出了非常重要的工作。他設計的自由電子激光,現在是最有可能真正達到X光的自由電子激光的兩種方法之一,而且我認為 他的方法更好。我想很可能再過五年或者八年,如果世界上第一個X光的自由電子激光出現的話,是余理華的所謂HGHG(高增益諧波產生自由電子激光器)的方 法。今天我問他那時我不讓你做量子力學的測量是不是對的,他也承認我的見解是對的。
我剛才講我自己在Allison的實驗室做的一年半不成功。我倒並沒有和Allison有意見不一致的地方,而且那一年半的時間給我帶來了很大好處,首先 讓我知道了我不應該做實驗物理,因為我的很多同學作起實驗來得心應手,但是我作起來很困難,但是我作起習題來要比他們好得多。最後是泰勒(Teller) 幫我解決了問題,他當時是物理係的一位教授。大家都知道他後來很有名,因為他發明了美國氫氣彈的原理。他有一天來跟我說,聽說你做實驗做得不太成功。那個 時候物理係有兩百個研究生,大家都很熟悉,老師對于學生也很熟,我當時在物理係是很有名的研究生,因為忽然來了個中國學生,理論學得非常好,所以大家都注 意到我。他問我聽說你做得不成功,我說對。他就說你何必非得做一篇有關實驗的論文呢?你已經選擇了一篇文章,就拿這篇文章做你的論文,你就可以得到博士學 位。我說謝謝你,可是這和我的初衷不一樣,我得想想。結果想了兩天以後,我覺得應該接受他的建議。而且做了這個決定以後,我如釋重負。為什麼如釋重負呢? 因為我了解到我的發展前途不是在實驗物理方面。不過是不是我那一年半的時間就白花了呢?不然,因為那一年半雖然沒有使我成為一個實驗物理學家,但是對于一 個實驗物理學家的價值觀,也就是他們整天想什麼,他們面臨什麼困難,我都有了親身感受。這對于我後來的工作有很大的幫助。我是1948年獲得博士學位 的,50年代以後,我經常到實驗室裏去和那些做實驗物理的人談話,了解了解他們在做什麼實驗,已經得到了什麼結果。這和我50年代所做的研究工作有很密切 的關係。所以這位同學問我應該怎麼處理上面的問題,我想沒有一概的回答,如果能夠轉到一個和自己的想法比較接近的方向當然是很好的。但是能不能和導師談一 談呢?分析一下為什麼會有爭執也許是另外一種辦法。你問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可是我想沒有一個普遍的回答。
問:您認為在今後二三十年裏,物理學還將會有類似與相對論那樣的革命性突破嗎?如果有,你以為最可能會在什麼地方出現?
答:這個問題很好,我有一個很直接的回答,我覺得這種可能性非常小,當然不能講絕對不可能。
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在相對論產生的時候,也就是100年前,有幾個重大的絕對不能了解的東西。假如那些東西總是不被了解,過去的整個物理學研究就要垮 臺。而且事實上尤其是在量子力學到了1923-1924年的時候,Heisenberg[6]在70年代他老年時候曾有一些描述,他說那個時候我們都非常 失望,以為人類已經不可能了解原子的結構。這說明當時他們是非常失望的,可是從現在我們知道的結果來講呢,他們趕上了最好的機會。困難越厲害,機會就越 大。那麼今天我們有沒有這種困難呢?當然也有,比如說dark matter(暗物質)就是非常困擾人類的一件事情。
今天跟那個時候不一樣的地方是很難做實驗,不是你花上幾萬美金,幾十萬美金就可以做一個新的光譜方面的實驗。而在20年代德國所以能夠發展出來量子力學, 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德國當時的光譜學非常先進。他們做了一些新的實驗,這些新的實驗在今天看來都只是幾千塊美金的實驗,是非常容易做的,一個教授帶一個研究 生就可以做。而今天需要的實驗,比如剛才講的dark matter,不是一兩個人甚至不是一個國家所能夠做的。因此相比之下,今天能夠取得突破性發展的可能性非常小。你問我這種突破可能會在什麼地方出現,我 覺得以後二三十年物理學領域中最可能取得重要貢獻的地方應該是應用方向,我很難相信有基礎原理性被發現出來。而應用的方向現在多得不得了,比如最近這七八 年來最熱的科目是BEC(玻色—愛因斯坦凝聚),BEC裏頭發生的變化非常之多,它對于激光的研究有重大的推進作用。因此我想在這種領域出現突破的可能性 是比較大的。
問:對于物理系的學生尤其是學理論物理的學生首先應該具備數學的思維還是數學的技巧?
答:這個問題是這樣的,數學的技巧和數學的思維是分不開的。如果一個學生想要做一位好的理論物理學家,學習很多數學知識是很自然的。比如今天物理學領域中 很重要的一個問題是群論,所以我知道很多搞理論物理的研究生去學群論方面的知識。讀了很多群論之後,你就很容易被數學的思維所吸引,因為群論裏邊有些想法 確實是妙不可言的。可是如果你的願望是做理論物理學家,那麼你讀很多的數學有一個危險,那就是你會漸漸地把你的價值觀轉移到數學的價值觀上去。轉移到數學 的價值觀是有缺點的,這一點從幾十年來的數學物理方面的文獻就可以看出來。有許多人因為他們太喜愛數學的價值觀,就有不能夠充分注意物理學價值觀的傾向。 所以這是一個問題。當然如果你被數學的價值觀吸引,能在數學方面做出重要貢獻也是很好的,不過這就和你原來希望在理論物理方面有所作為的想法有了不同。
問:我是一名大二的學生,現在非常困惑的是像我們這樣做基礎科學研究的人究竟怎樣才能鞏固自己的興趣,堅定我們的志向呢?
答:我想這個大二的同學很顯然是非常努力的。一般來說,中國的大學生和同年級的美國大學生相比,可以說努力得多了。而且自己覺得受父母的壓力、學校的壓力 和社會的壓力比一般的美國學生要多。所以我對于這位大二學生的回答就是:Maybe you should relax,太緊張了對你不見得是好事。我在芝加哥上學的時候我的導師是泰勒(Teller)。剛去的時候我和他做過幾個月的研究工作,他有五六個研究 生,我們每個禮拜一塊出去吃一頓午飯,他就跟每個研究生談一談,問我們每個人的研究做得怎麼樣。很快我就發現他常問的一句話是Are you having fun?這種觀念在中國的教育體制之下是沒有的,中國講究“苦學”。我覺得在這方面宜于吸取他的一些經驗。
他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他的想法非常多,並且願意跟任何人討論。路上碰到你他就會抓住你跟你講,某一個分子的對稱,大家講得都不對,于是他就給你講一通。他 講的話常常是有道理的,可是常常也有錯誤。如果你指出他的錯誤來,他很願意接受,他就會和你繼續討論下去,這樣你就可以寫一篇文章了。這種態度和中國人的 觀念也是不一樣的,中國人常講對于沒想清楚的問題不要亂開口。他對學問的態度就是覺得做學問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一件隨時跟任何人都可以討論的事情。 我覺得今天的中國的大學應該注重這種觀念的建立。
[1] 詹姆斯·克拉克·麥克斯韋(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英國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電磁場理論的創立者。
[2] 路德維希·玻爾茲曼(Ludwig Boltzmann,1844-1906), 奧地利物理學家,平衡態氣體分子的能量分布律的建立者。
[3] 吉布斯(Josiah Willard Gibbs,1839-1903),美國理論物理學家,統計係綜理論的首創者。
[4] 19世紀的最後一天,歐洲著名科學家匯聚一堂。會上,英國物理學家W.湯姆生(即開爾文勳爵)發表了新年祝詞。他在回顧物理學所取得的偉大成就時說,物理 大廈已經落成,所剩的只是一些修飾工作。同時,他在展望20世紀物理學前景時講道:“動力理論肯定了熱和光是運動的兩種方式,現在,它的美麗而晴朗的天空 卻被兩朵烏雲籠罩了,”“第一朵烏雲出現在光的波動理論上,”“第二朵烏雲出現在關于能量均分的麥克斯韋-玻爾茲曼理論上。”W.湯姆生在1900年4月 發表題為《19世紀熱和光的動力學理論上空的烏雲》的文章。他所說的第一朵烏雲,主要是指A.米切爾森實驗結果和以太漂移說相矛盾,第二朵烏雲,主要是指 熱學中的能量均分定則在氣體比熱以及勢輻射能譜的理論解釋中得出與實驗不等的結果,其中尤以黑體輻射理論出現的“紫外災難”最為突出。開爾文是19世紀英 國傑出的理論物理和實驗物理學家,是一位頗有影響的物理學權威,他的說法道出了物理學發展到19世紀末期的基本狀況,反映了當時物理學界的主要思潮。
[5] 1887年,美國兩位實驗物理學家米切爾森和莫利(Michelson-Morley)完成了一個著名的實驗,證明光順著地球走和背著地球走的速度完全一樣,無論哪個方向速度都一樣。
[6] 韋納·卡爾·海森堡(Werner Karl Heisenberg,1907-1976) 德國理論物理學家,量子力學第一種有效形式(矩陣力學)的創建者。
文章來源: 科技中國2005年01期特稿